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2021.11.30

返鄉種樹

返鄉種樹

無論成功或平凡,都一樣必須面對不斷來襲的挫折與考驗,學習尊重每個人的選擇,那麼屬於桂林村的日常生活,應該會綻放出更多獨特美感。

從砂石霸主到茄冬達人

每當桂林村長輩一談到「白毛」黃錫佳,臉上往往出現畏懼、閃避的神情,細究鄉親的反應背後,其實和他一生際遇有著極大關連。

 

砂石霸主「白毛」的逆轉

黃錫佳曾經賣過竹筍、跑車,也做過盜伐樹木的山老鼠,後來和弟弟一起去大陸作茶葉生意,土地被國家收走,無功而返,後來改做砂石生意,賺進很多錢,這個時期算是他人生的頂峰,若報出「白毛」名號可說無人不曉,當時要擔任一方角頭,除了必須有「喊水會結凍」的氣魄,往來交陪的南北角頭更是無數,一方面相互展現實力,一方面也提醒彼此的勢力範圍和界線。

 

有一次高雄角頭來訪,擺場、續攤喝酒讓兩人已醉倒,接著刺激尬車的過程中發生嚴重車禍,對方失去生命,倖存的黃錫佳則要面對身體大損、牢獄之災、失去地盤等重大挫折,一度有過輕生念頭,是母娘(瑤池金母)的指引,宗教力量讓他重新找到生活的方向。

 

他回到故鄉桂林村,在大尖山及其他山頭開始種植茄苳、無患子樹苗,彷彿贖罪似的,一個人無聲地進行水土保持工作,而且一做就是十數年,沉默的大地、山嵐,森林,都成了他向母娘允諾誓言的見證者。

 

「顧三頓」從來就不簡單

桂林村是典型的淺山聚落,居民努力利用每寸土地來從事生產,以換得一家三餐飽足,然而這個這看來雖小的願望,卻並非家家戶戶都可以獲得滿足。竹子是當時家戶必種的經濟作物,成熟的竹材拿來蓋竹管厝,竹筍可以食用,磨碎的竹纖維則可造土紙,也是桂林村名稱的由來。除了種植竹子及自用的四季蔬菜,村民沿著人猴走溪河床開闢梯田種稻,還會利用散落在林間的畸零地,種植金針,絕對不浪費一絲一毫土地,農民可說一年忙到頭,盡是靠天吃飯的辛勞。

 

民國40年代的台灣農村,每個孩子從小就要分擔家務或農務,女孩幫忙母親處理家務,男孩就協助父親從農,當時的義務國民教育只到小學,忙著「顧三頓」家長並不關心孩子繼續接受教育,反而期待他們何時可以開始分擔家庭經濟。在這種環境成長的黃錫佳,從小就顯露一身桀驁不遜的反骨,除了懂得觀察如何在夾縫中求生存,「內心總想著有一天怎樣可以弄點兒大的!」腦筋靈活、身手矯健的他,在同輩中屬於比較有膽識、不畏生的人,幾個臭氣相投的同黨,已開始探詢未來的方向。

 

靠山吃山  不服輸的鄉野小子

淺山聚落的經濟活動,務農之外,會因著不同地理特性發展出獨有產業,呈現比平地更多樣的面貌。日治時期,日本人曾禁止種植及嚼食檳榔,直到民國60年代末、70年代初,因為消費市場的需要,台灣開始大面積種植檳榔,桂林村也搭上這波「綠色黃金」的搶種列車,有足夠田地的農夫靠著檳榔,著實有著一段收入豐厚的時期,沒有太多土地的農夫,也想盡辦法能種多少算多少,隨後趕上台灣茶葉種植風潮,全盛時期,桂林村曾有多家製茶廠。

 

心性使然加上家庭條件限制,黃錫佳並沒有跟上這兩波主流,他初期靠著賣竹筍、跑車,工作收入雖然穩定,但對一直在尋覓賺錢機會的他而言,都只是過渡時期,直到接觸盜伐樹木的管道,他終於找到可以快速累積錢財的開端。

 

黃錫家表示「政府一開始對於山老鼠盜伐的行為,還沒管那麼嚴,市場的需求又非常大,山老鼠的猖獗可想而知,有時候在山裡遇到警察取締,開著運柴車和警察在山區玩貓捉老鼠,一旦逼急了,就把木材卸在山路中間,阻擋警車前進,趁機逃逸,損失木材了事。」他還提到警察和山老鼠之間,10次盜伐中山老鼠會有1次讓步給警察作成績,是這一行10比1的共生潛規則。
當山老鼠的那段歲月,雖然收入頗豐,畢竟是違法工作,加上環保意識逐漸高漲,警方執法越來越嚴,黃錫佳和弟弟黃錫鵬商量,兩人開始思考如何從事更穩當、長久的行業,他們一方面在民意代表的選舉下功夫,一方面以現有經濟基礎開始進軍砂石業。

 

兄弟聯手  拼搏人生

民國83年到91年間,弟弟黃錫鵬擔任第15、16屆古坑鄉鄉民代表會主席,可說是黃氏兄弟最意氣風發的時期。
穩固的政商關係,讓黃錫佳順利申設合法的砂石場,其實在合法開採砂石的背後,才是他們最大的利益來源,黃錫佳表示「合法的砂石場若取得開採資格,盜採行動會因為合法身分而得到掩護」,在合法、非法的交互運作及資源整合下,他的砂石事業發展快速,兄弟倆各自擁有開闊的政商局面。

 

回憶這段期間,黃錫佳表示若非身歷其境很難完全體會,很多事期其實不足為外人道,「只能說人在江湖、身不由己,我每天最主要的工作是維護砂石開採順利,確保地盤利益的全然獲得,至於用什麼方法達成目標,就真的就是各憑本事了!」每條開放採砂石的河流,屬於哪個角頭,包括勢力範圍的界線,每個角頭都心知肚明,但是由於溪床流域很廣,總有人力顧及不到的區域,有人就會動腦筋到這些邊陲地帶,想從中獲取利益。

 

黃錫佳必須每天開著車巡視,「為了喬事情,車子的行李廂一定都帶著一箱芭樂和香蕉,可別以為是帶盛產的當季水果要給對方送禮,其實是攜帶手榴彈、手槍準備隨時要火拼,我們所謂的處理事情,大概都是這個樣子」。除了火力強大是基本,為了要鎮住對方,還要有敢拼、耍狠的氣魄,「每一次比拼,狀況都可能迅雷不及掩耳,而每一次結果,或許又是勢力消長的關鍵,因此絕對的小心和頃盡全力確保地盤的殺氣,是每個吃這一途人的基本。」為了在動態中保持平衡,黃錫佳每天都處於壓力緊繃的邊緣,心靈的依託對他來說非常重要,母娘的信仰,就是在這個時期建立起來。

 

車禍倖存  生命該不該繼續?

除了信仰,最能讓這些角頭「阿尼基」放鬆的非喝酒莫屬!喝酒也有江湖的規矩和排場,黃錫家道出「那時候喝酒、划酒拳,都是堆出一疊疊的現金拼輸贏,比輸贏的酒排好以後,現金也同步堆出來,划輸的人喝酒,贏的人拿錢,一巡下來幾十萬的現金來去是屢見不鮮。」喝酒過程中陪伴助興、炒熱氣氛的小姐,是另一種顯示禮數周到與否的條件,所謂「酒、色、財、氣」是在這個社會大學裡面交陪、往來必修的學分。

 

有一次高雄的角頭老大北上找黃錫佳,或許是因為新買世界頂級房車要來炫富,或者僅是找他喝酒、散心,他依照江湖規矩,隆重排場、盛大招待,不敢有一絲怠慢。那天高雄角頭興致很高,酒拳喊來格外高調,酒一杯杯下肚後,還沒有完全盡興的角頭老大突然提議兩人交換座車,來一場高速行駛的尬車,看看誰才是真正有氣魄的男子漢!醉茫茫的兩個老大坐上車後,使盡全力開著對方的高檔轎車,從古坑山腰一路開往剛動工的交流道方向,不知是酒力作用讓兩人不懂懼怕,或是開車技術已經內化為下意識,彎曲的道路並沒有讓他們翻落到山谷裡,最後兩人都撞上高速公路橋墩,高雄角頭車毀人亡,黃錫佳受到世界頂級房車的防護,幸運留下一條性命。

 

接下來除了要忍受身體的重大創傷,還要面對車禍前官司審判後發監執行的牢獄生活,已經無法像以前一樣耍狠鬥勇,勢力範圍也逐漸被蠶食,都是他不願卻必須接受的現實,承受著身體、環境的巨大壓力,讓他一時難以調適,常想著「不如索性結束自己的生命,才不會每天醒來,面對這個已經不是他說了算的世界!」

 

母娘呼喚  浪子回頭

心力憔悴的黃錫佳,最終因著母娘的慈悲呼喚,讓他在無盡的黑夜裡,找到一絲光明的希望!母娘明確跟他說「你不能死!」黃錫佳雖然聽到指示,「不能死」只是一個條件,那麼活著到底要做什麼?當時的他內心其實並不清楚,思來想去最後總是想到大地之母,不論是在成長階段,或是盜伐的山老鼠、採砂石的角頭老大期間,土地都是餵養他的重要角色。他回想盜採砂石的時候,暴雨後滾滾的土石傾洩而下的驚人場景,也想到濫墾濫伐讓不會抗議的大地滿目瘡痍,而這個情況一天比一天嚴重,想到這裡內心慚愧不已,因為他曾經是其中最大的加害者!

 

突然一個畫面出現腦海,往大尖山的土石崩塌區路段,茄冬樹可以靠著根系的力量抓住土壤,讓一大片土地不致流失,發現種樹對水土保育的工作來說,非常有效而且刻不容緩,帶給他很大的啟發。

 

有了種樹的想法,接下來就好辦多了,財力不復的他,選擇回到他最熟悉的故鄉桂林村,在一塊黃姓共業的土地上,用最簡陋的設備培育茄苳、無患子樹苗。每天早上9點左右,他會從斗六來到村裡,從來不搭理任何人,特立獨行的性格和行為,也讓鄰居不敢多跟他說話,就這樣一個人默默澆水、整理,一做就是10多年。

 

天寬地闊  百岳種樹

他用保麗龍冷藏盒當作育種箱,只培育茄苳和無患子,這是經過他長期在山裡活動觀察後的心得,好奇問他為何盒育苗箱滿滿都是水?原來育苗是一門大學問,經多次嘗試他發展出獨特的水灌育苗法,從種籽採集回來後,就完全浸泡在水裡,一直到種籽發芽、長鬚,再找適當的土壤著床,就可以順利向下紮根,環顧四周注滿水的育苗箱,他順手拔起一撮茄苳樹的樹苗,果然每棵樹苗的根部都很粗壯。

 

當種苗成長到1、2尺高度,他就帶往計畫中的山區種植,一邊種一邊順便蒐集種籽,向來一人獨行的他,有些比較險峻、陡峭的地勢,光爬上去就很困難,遑論把樹苗種下去,他想到一個解套的方法,既然人到不了,就用播灑的方式,只希望這些種籽有天能遍植山頭,因為每棵種籽都承載他的期待,而每回經過種植的樹苗旁邊,他都會用彷彿父母看著孩子般的關愛眼神,內心更是充滿無盡驕傲。眼看大尖山已經種得差不多,他再把目標擴大,希望台灣的山頭都能種滿這些對水土保持很有幫助的樹苗。

 

理解與諒解間  穿透時間的大智慧

「栽仔也有它的個性!」黃錫佳一邊對保麗龍育苗箱澆灌水,一邊趁機發表社會只重表面功夫的種樹風氣,他相當不以為然,「這個計畫、那個計畫,攏嘛是在騙人,我每天惦惦種樹,和他們從來沒有交睬!」他對種樹抱持的看法是,「以後我會死,但是這些樹會代代繁衍下去,萬年久遠作為廣闊大地最好的保護傘。」

 

曾經在大年初一帶著兒子到大尖山,在峰頂種下三棵茄苳樹,不擅言詞的他,硬拖著孩子來種樹的怪異舉動,雖然孩子不諒解,也絲毫不覺意外,因為他就是曾經叱吒風雲的角頭老爸!每次往返大山種樹,其實還有一個特別影響,他對命運的怨憤、不平,已逐漸消除,在一步一步實踐的過程中,一向衝動、逞強的他,似乎理解了什麼,也諒解了許多。

 

以往因環境驅使,他扮演加害、掠奪大自然的角色,如今成為愛惜土地的保護者。母娘溫柔的慈悲,透過這個人間的代表,也向我們展現得非常「阿莎力」!

 

黃錫佳的成長背景和生命歷程,也是台灣社會發展的一個縮影,在地處淺山的桂林村,以他特有的方式在故鄉、到外地努力求生存,盡其一生做出一份屬於他個人的詮釋。如今的他,已經可以用很庶民的心態、語氣,娓娓道出過往生活,無需被任何人理解或認同,而母娘的交代,就是他最大的精神支柱,生活的必然和環境的變遷,似乎永遠難以參透,他只能努力想辦法讓自己過得更好。

 

鄉野傳奇人物在每個聚落裡,或許都是獨特的存在,若從時代發展脈絡的角度來看,他們的所作所為,其實又顯得如此平常。桂林村除了自然環境之美,更有著許多希望自己好、大家好的村民,淺山聚落的居民其實並不孤單,無論成功或平凡,都一樣必須面對不斷來襲的挫折與考驗,如果彼此能夠多一分理解,學習尊重每個人的選擇,那麼屬於桂林村的日常生活,應該會綻放出更多獨特美感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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